
已工作三年的王宁逐渐感受「压力上涌」——她盯着电脑屏幕做报表的思绪愈来愈难集中,站在打印机前,她会突然看到垃圾桶里丢弃的文档,然后忘记本来要印哪份数据。
她以为这只是压力过大,直到有天在小红书刷到一个博主介绍「ADHD」;博主在影片非常活跃,王宁感受到那个带来困扰的思维模式,一切指向ADHD的临床表现:思维跳跃,不连贯,难以集中,多个声音抢夺大脑指挥权。
「看到毛绒地毯,想起小猫毛发,于是想到虐猫事件,然后我开始哭,」王宁说,「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生活就是这样的,直到刷到一些ADHD相关的帖子,才知道我不是一个怪人」。
BBC中文网报导,ADHD全名为「注意力不足过动症」或「注意缺陷多动障碍」,常见于青少年。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邵逸夫医院推算称,中国至少有2520万人被ADHD影响生活——但确诊率低,知名度相对低,导致民众普遍对这个精神障碍并不熟悉。
ADHD是影响工作效率和生活逻辑的一种心理障碍,在追求高效、高分数的中国社会,几乎写上简历就意味失业的瑕疵。但在今日中国语境下,它意外成为Z世代流行的标签,离开病理化的阐述背景,成为躺平、摸鱼、反对内卷、追求独立个性自我的一个连锁词汇。
据报导,一些博主开始自发科普ADHD,从临床表现到用药都有详细介绍,在小红书上,ADHD直接相关的帖子有逾200万条。在众多社媒博主的影响,成为流行的自我介绍词汇。
「我叫王宁,是一个enfp(MBTI分类中的一种人格类型,代表着外向E、直觉N、情感F、感知P的特质),」王宁说,自从她知道ADHD之后,她逐渐开始直接这样介绍自己。「ADHD现在也很火,如果我再前后无逻辑发言,或者突然神游,大家就知道这是因为ADHD,而不是我没有社交礼仪」。
由于社交媒体上常见的ADHD形象往往和活泼、人气高的生活类博主绑定,谈及ADHD,中国民众的普遍印象是:思维活跃,「很有活人感」。
到底什么是ADHD?
澳洲健康专业监管局(AHPRA)注册心理学家杨欣表示,ADHD是与生俱来的,即便是没有诊断的人也有可能体验到ADHD的症状——多项研究表明,手机使用时间与注意力缺陷也存在相关性。
杨欣指出,「中国的系统里是没有ADHD,这个词能走红,我能想到第一个原因,就是中国民众不愿意再服从集体主义,开始追求个人的自由。强调思维多元的ADHD就成为这个趋势下最显学的存在。」
王宁来自华中一个县城高中,高三那年,校方给每个教室都安装监控摄像头,并在学校门口放置巨大显示屏,邀请学生家长监督孩子在校情况;第几排第几座在课间休息吃零食…如果被监控室保安或某家长目击,学生会被广播全校通报批评。
走出校园后,王宁进入一家国企,形式化的活动只多不少,她一度怀疑自己生活的意义:才26岁,过模版人生,行将就木。
王宁说,那几个博主的影片唤醒她的一些记忆——ADHD被当作出口,承载很多中国Z世代年轻人无处抒发的浪漫。在小红书上,一些用户亲切称呼ADHD为「小猫在草丛里追蝴蝶般的思维模式」。在追求就业率、追求正确、追求拷贝的中国职场环境里,坦白说「我有ADHD」和坦白「我可能没那么好管理」直接画上等号。王宁在北京积水潭医院完成检查并确诊。
「对个人而言,这种广泛讨论可成为他们身分认同的缺失拼图,或一种解脱感——对他们来说,这样的自我确诊可以让他们把生活里的一些挑战解释为大脑的自然变化,而不是『这是我的错』、或者『我没有努力足够多』」,杨欣说,「还能帮助他们形成一个社群,更有利于去构建一个包容和有同理心的社会」。
杨欣指出,ADHD概念快速走红,也意味中国民众过于迫切寻找一个「全合一」的生活万能解释——这有一定概率是在掩盖他们生活里真正的问题。杨欣说,「对所有心理诊疗来说,诊断只是第一步,并不是终点…你有ADHD,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