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菲律宾邦劳岛今年6月举行自由潜水亚洲杯,33岁的中国选手于志瀛以112米的攀绳下潜(FIM)成绩打破亚洲纪录并夺冠。自由潜水极度挑战身心,选手们想在海下百米感受「活着」,除了需锻炼肌肉力量、心肺功能外,还需做二氧化碳耐受、低氧耐受等训练,对心理层面的要求也非常高。

那片海域格外蔚蓝,水下112米的深处仍有亮光,周围一片死寂。于志瀛感受到一种神秘而深沉的惬意。抵达这个深度时,他只穿着一件厚度0.5毫米的潜水服,没有氧气瓶,嘴里闭着一口气。112米,按层高3米计算,相当于一栋37层楼的高度。而在水下,那里有着11倍于大气压的水压。
成为全职运动员不到3年
澎湃新闻报导,于志瀛成为全职自由潜水运动员不到3年,此前,他曾下潜至水下100米。在周围的人看来,赛前他预报的112米深度似乎是一个非常激进的选择。
「似乎不呼吸的时候,我才感觉自己活着。」现场只有两名裁判、四名安全员。和其他运动项目不同,于志瀛的赛场是大海,对手是他自己,没有观众。深潜之前3分钟。他开始把注意力拉回来,抛除所有负面情绪,直到完全平静。
裁判报时30秒。他开始啜吸,像离开水的鱼一样张嘴吃进空气,试图填充肺部的每一个角落–从横膈膜深处到肩胛骨之间很少被用到的气囊–让尽可能多的氧气进入他的身体。
当裁判倒数到「1」时,他把脸庞浸进水里,颠倒身体,头向下潜入水中,像一支人形弓箭射向海底。
于志瀛参加的是攀绳下潜(FIM)项目,不带氧气瓶,自主屏息。垂直下潜,一根安全绳通向海底,是他的响导。他睁着眼睛,像大部分运动员一样没有戴面镜,看东西都是模糊的,他只是盯着绳。
大脑必须极度专注。如果闭眼或者注意力不集中,一旦身体倾斜,与绳子产生摩擦,会导致降速。他需要控制时间,在达到闭气极限前下潜得足够深,并能安全返回。
下潜到20米左右时,人会产生呼吸欲望,横膈膜开始抽动,身体感到难受。于志瀛已通过大量练习适应了这种感觉。
入水30秒后,他到达35米的深度。那时,他让自己完全放松下来,呼吸变得不那么迫切和必要。
离水面愈远 他愈平静
他采用的是加拿大自由潜水运动员Eric Fattah发明的一种耳压平衡技术:到达某一个深度时,把气提到嘴里并闭住。
这口气很重要,也很难控制。随着深度增加,海水变得愈来愈冷,人一紧张,打一个哆嗦,就容易把这口气吞回去或漏出来。但没了这口气,无法维持耳压平衡,身体也会随之失衡。
入水一分钟时,他下潜到60米。离水面愈来愈远,他却愈来愈平静。
接下来是100米。这是一般人无法企及的深度,水压是气压的约11倍,海水冰冷,却需要潜水员尽力放松,并能够忍受氮醉–肺部的氮气在高压下会产生麻醉作用。如果氮醉发生,人会突然感到天旋地转,身体失去平衡感,就像喝醉了酒一样。
在中性浮力区、负浮力区,他放松身体不再用力,让身体自由下落。他知道什么样的动作水阻更小,更少消耗体内的氧气。
下潜约一分半钟后,他抵达预报的终点112米。
他把安全绳底部的tag撕下来,这是自由潜水深度赛用的标记。他要把它带回水面。如果没能带回,会被扣分,只能得到一张黄牌。

回程需要对抗负浮力
回程是更大的考验。他的闭气时间不是无限的,潜得愈深,回程时需要对抗的负浮力越大。他要用力往上拽绳,不停蹬腿,否则会持续往下掉。
于志瀛感觉很累。他的上肢肌肉力量较弱,在与负浮力做斗争时,他极度渴望呼吸,而由于乳酸堆积和肋间肌收缩,双腿感觉就像着了火。
返程至距离海面40米处,他看到安全员了,这带来心理安慰,意味着能与救援队碰头。此时,乳酸堆积和低氧(缺氧)很容易引发运动员的身体问题。
终于浮出水面。他在15秒之内让自己保持清醒,面对裁判,做出「OK」的手势,并说出「我没事」。如果手抖、手势不清楚,裁判可能会判定成绩无效。
于志瀛这次安全返回,一共用时4分27秒。两名裁判都给出白牌,于志瀛以112米的下潜成绩,打破攀绳下潜项目的亚洲纪录并夺得冠军。
提前3个月上岛适应环境
为了这次比赛,于志瀛提前三个月到岛上熟悉和适应环境,调整身体状态。整个训练从去年8月持续到今年6月,他的目标是打破当时的亚洲纪录:水下深度111米。
每天,他起床后先做瑜伽热身,再做拉伸。拉伸训练可以提升胸腔和腹腔的弹性,以装下更多氧气,并有利于在水压变化的情况下调整气量,预防挤压伤的发生。
训练期的饮食结构经过特别调整。自由潜水运动员通常不吃早餐,偶尔会吃一根香蕉,方便消化。如果胀着肚子,无法吸入尽量多的空气。每天午餐,他只吃固定的海鲜碗,里面有糙米饭、金枪鱼、虾、红豆,必须排除高脂和不易消化的食物。
赛前确诊 疯狂陆地训练
这次比赛前晚,于志瀛一夜没睡。他感到十分焦虑。那天晚上,他用DeepSeek「算了一夜的命」,他把比赛细节喂给AI,预测第二天的成绩和成功率。但愈算愈低,最后只剩下22%的成功率。
他并不相信AI的答案,一直算到早上5点半,便直接起来做拉伸训练。
4月,新冠疫情在菲律宾卷土重来,许多人中招,于志瀛也未能幸免。这对于一个即将参加比赛的潜水运动员无疑是致命一击,呼吸道黏液增多、鼻窦堵塞无法保持压力平衡,只能做简单的陆地体能训练。
启蒙教练杨奕用「疯狂」形容于志瀛当时的状态。亚洲杯比赛前,出于对于志瀛身体状态的考虑,杨奕劝他好好休息,但于志瀛只要觉得自己状态良好,就会跑去下水,像一只无法劝阻的、奋力下潜的鱼。
透支身体 靠意志力撑
训练计划调整后,于志瀛仍感到不安。他认为,如果在赛前训练没有达到理想程度,比赛中也不可能实现目标。另一个教练氨基则相信「数据不会骗人」,只要遵循训练计划,一定能在比赛中达到目标下潜深度。
训练中,于志瀛强烈地希望下潜得更深,而氨基认为他的身体状态不允许他再做「耗尽自己的训练」。
氨基看出来,于志瀛需要心理疏导。他说,自由潜水是一项需要不断突破自我、突破生理极限的运动。尽管平日里做了充足的训练,临赛之际仍会因紧张、恐惧等情绪而「自乱阵脚」。于是,他用具体的数据和例子给于志瀛做心理疏导。
亚洲杯比赛到来那天,如氨基所料,于志瀛突破了个人最好纪录。此前在南韩潜水店举办的比赛中,于志瀛已经「透支了他的身体」,在亚洲杯,「他完全是依靠意志力支撑的」。

潜水排空抑郁 闭气中…跨越那座大山
于志瀛最初接触自由潜水是出于偶然。2018年,他和妻子李小琳旅行结婚,去了毛里求斯的海边。玩水下项目时,他们背着氧气瓶潜到海里。
李小琳不会游泳,觉得大海是危险的,海浪是恐怖的,但丈夫喜欢下海。当她还在海面上时,他已经下潜到十几米深处,兴致勃勃地去看海底沉船了。
气瓶用完后,上岸脱掉装备,他还想跳下去,学那些自由潜水的人,只吸上一口气,钻进海里。回家之后,于志瀛便说要学自由潜水。
那次毛里求斯之旅并不是于志瀛第一次接触大海。他四岁时,父母带他去北戴河的海边,父亲和他在海里游到离海岸很远的地方。漂浮在浪花翻涌的海面上,他是完全放松的。

生活重新恢复生机
决定做全职运动员,是在2022年底,他潜到水下80米的深度后,发现自己可以在这项运动上做得很好。
他想达到更高的目标,起初,家人都反对他。李小琳看到丈夫每次下水前都有充分的安全措施,慢慢地,她打消了疑虑。
这几年,李小琳也逐渐改变看法,自由潜虽然花掉他们不少积蓄,但相比让一个人重新恢复生机来说,这些花费也变得不值一提。
他们曾一起度过一段迷茫颓废的日子。2017年,大学毕业没多久,丈夫的公司突然倒闭。他没有出门的动力,他说他有抑郁症。
两人是大学同学,谈恋爱前,于志瀛就告诉她,自己有抑郁症。她当时不理解,但觉得他与众不同,留着长发,瘦削、白净,似乎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有段时间,两人曾天天泡在网吧,通宵打游戏。于志瀛感觉自己一直在下坠,世界已经兜不住他。
后来,李小琳了解到抑郁症会出现躯体化症状,严重到轻生。她逐渐理解,对生活积极向上的态度,他是感知不到的。
热情与不放弃 感动妻子
直到丈夫学自由潜水,到广东惠州上训练班,头埋在水里闭气,一遍一遍练习,李小琳看到他的执着、热情和不放弃。
于志瀛考潜水教练证的时候,要写一篇文章,他写的主题是自由潜水对缓解抑郁的影响。在黑暗的水下,每一次下潜都是一次强制正念,在闭气中,他必须思绪集中,那些焦虑紧张的情绪也随之排空。当他抛除杂念,专注运动本身时,那只一直追赶他的「黑狗」逐渐离他愈来愈远。
「整个人就像活了一样。」李小琳从未见过丈夫为一件事情如此努力过,她知道,生活回来了。

不开心的童年时光
水里跟岸上不一样,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于志瀛的记忆中,不开心占据了大部分童年时光。父母工作忙,经常争吵,母亲有抑郁症,有时对他很宽松,有时又非常严格。
他的两个舅舅,一个上清华,一个去了北航。上清华的舅舅是施一公,他去了美国,从博士读到博士后,2003年成为普林斯顿大学分子生物学系历史上最年轻的正教授。回中国后,施一公进入清华大学,如今是西湖大学校长。
对于志瀛而言,舅舅施一公是灯塔一样的人物。「他的每一个目标定得都不可思议,但都完成了。」这位舅舅一直是潜伏在他体内的影子。他总在想,舅舅能取得这些成绩,他也可以。
精神不好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他18岁。之后,就是关于自由潜水的故事,他像一个天才般,在这个运动项目上,取得令人骄傲的成绩。
2022年时,他跟舅舅施一公说,准备去破国家纪录。当时喜欢跑马拉松的舅舅说,运动是由基因决定的,是有上限的。他不看好,但也不完全反对。
找到属于自己的道路
第二年,他潜到了80多米,算是做出了成绩。那时在中国,能潜到这个深度的人屈指可数。当时,他的目标是超过亚洲纪录。
直到潜到100米深之后,他感觉自己的努力被认可。和舅舅一块吃饭,话也多了起来。他觉得,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路。
其实,于志瀛已经设置好了明年的目标–无蹼项目下潜到91米的深度,单双蹼项目下潜到105米,攀绳项目下潜到125米。对他来说,那是他向往的全新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