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乡村出身的他,是瑞典汉学家马悦然口中除了沈从文,另一个「真正的乡巴佬」,也是中国最有希望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之一。他用最世界性的技法,写最中国性的故事,在文坛鹊起后又隐入市井,他就是曹乃谦。
今年76岁的曹乃谦耳背,而且腰痛,坐两个小时,就得回硬板床上躺下休息。但已故瑞典汉学家、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之一马悦然曾说曹乃谦「耳朵灵便」,因为他能敏锐地听到农民的生动语言,以及话外之音。
凭着这个本事,曹乃谦曾以黑马之姿在文学界声名鹊起,这个山西警察一度成为最受瞩目的中国作家之一。马悦然曾多次公开说,中国有三个作家有希望获得诺奖,曹乃谦是其中一位。
★隐身多年 低调出版新作
「隐身」多年之后,曹乃谦今年5月低调地出版了一部长篇小说「换梅」,长达70万字,900页。这次照例不谈诺奖,而是谈母亲,谈命运。
在山西大同文瀛湖生态公园,每天早上和傍晚,都有一个老头儿在拉马头琴。很少有人知道,他是一位知名作家。因为腰病不能出远门,如今曹乃谦的日常生活就是喝茶、下棋、拉琴,看国际新闻,与文学有关的工作,是给读者送上门来的书签名。
喧嚣早已远去。曾经几乎一夜之间,曹乃谦享誉全国。2007年,他在一年之内连出三本书:长篇小说「到黑夜想你没办法」、中篇小说集「佛的孤独」,以及短篇小说集「最后的村庄」,在年底各项好书评选中,这三本书频频入围各个「十大好书」榜单。仿佛横空出世,这个山西人一举跃入公众视野,有人称他「文坛黑马」,有人盛赞「文学鬼才」。这一年他已经58岁。
也是在那时,一个传言不胫而走:曹乃谦是中国最有可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三位作家之一,其余两位是莫言和李锐。
但聚光灯随后又暗了下来。在公众视野留下一个轮廓之后,曹乃谦又「隐身」了。实际上,是身体拖累了他。自从2004年起,他先是摘了胆囊,后又饱受脑血栓连番折磨,年年复发。他甚至具备了对付脑血栓的充分经验:舌头一僵硬,就赶紧躺下,等待一分钟后发作过去,如果半边身子逐渐都麻了,就得立刻去医院。
曹乃谦一直有个宏大的写作计划:长篇小说「母亲」。但身体状况不允许他长期伏案,于是他化整为零,一个个短篇写起来。2016年到2018年,这些短篇陆续整理成三本书:「流水四韵」、「同声四调」和「清风三叹」,写从他上学到母亲去世这半个世纪的故事,三本书加起来,就是「母亲」。
曹乃谦作品的体裁独特,或者说是自由。三本书以散文集的名义出版,汇总成一部时,却成了「长篇小说」,再加上多年前的一个中篇,70万字。2025年5月,这本自传体长篇小说出版,书名已经不是「母亲」,改作「换梅」。
★母亲换梅 偷邻居子抚养
换梅是曹乃谦的母亲。但1949年曹乃谦刚出生时,换梅还是他家的邻居。
换梅没有孩子,丈夫在大同打游击。曹乃谦出生以后,她常去隔壁院看他,喜欢得不行。两家走动频繁,有时她甚至把小娃娃带回家,跟着自己睡,第二天再还回去。有一天她终于决定,这孩子不还了。
她做了充分的准备。她将一条被单改成吊床,系在驴肚子下,把七个月大的小曹乃谦搁在吊床里。她把军用水壶灌满米汤,揣上白面馍馍,带一把铁杆防身。就这样,她带着孩子走了两天一夜,到达大同。又寻找了两个多月,终于与丈夫重逢。这是真事,也是「换梅」颇具传奇色彩的开篇。
曹乃谦的亲生母亲在他一岁时已经去世,在那时,曹乃谦被换梅带走,就此在大同城里安家落户,算是「改命」,这很残酷,很难以今天的标准去衡量当时的状况。曹乃谦幼年时,又被带着回过老家,两家一直有联系。
曹乃谦从小身体不好,四岁才能下地走路,母亲换梅的照顾无微不至。换梅个性强悍,少女时代独自捅死过野狼。曹乃谦小时体弱,又在农村待过,常常受到欺凌,换梅挨个收拾。
不讲理的女邻居骂小曹乃谦「小要饭鬼」,换梅上去就是两巴掌,端起垃圾盆、脏水泼在对方头上。有大孩子总欺负曹乃谦,她一把揪住胸口,用力提起,扬言要扔到房顶上。甚至小学女老师也跟着学生一起喊曹乃谦「村猴」,换梅亲自到课堂上,将老师按在门上,逼得她当面跟曹乃谦道歉。
年届八旬,换梅得了「幻觉幻想病」,幻想中的画面,依然是曹乃谦被人活埋、被车撞死、被人殴打。终其一生,在她缺乏安全感的内心,曹乃谦都是那个在驴肚子下晃荡的柔弱婴儿。
母子相伴一生,感情极深。母亲暮年时,正是曹乃谦的创作高峰期,但他决定「先当孝子,后当作家」,停笔侍亲,直至母亲2002年去世。
「偷子」的身世,却并未对曹乃谦造成内心困扰。他一生感恩母亲,称她是自己的第一个贵人。
曹乃谦的文学编辑、评论家付如初曾说,曹乃谦有「母亲崇拜」,「面对这样敢爱敢恨,带着点乡野仗义的又无私对他的母亲,曹乃谦爱她、敬她、怕她、宠她,而最终,都是为了写她。」
写母亲,成了曹乃谦的使命。
★一生信命 命中有三贵人
曹乃谦一生信命。他觉得命里有三个贵人。第一个贵人是换梅,让他从村里到了大同,变成城里人。
第二个贵人是著名作家汪曾祺。1986年,曹乃谦和朋友打赌自己可以写出一本书,于是开始写小说。正巧「北京文学」创作班来大同开笔会,请来了老作家汪曾祺。汪曾祺当场看了稿子,脱口而出:「好!」他写了3000多字的评论,随小说一起发表。没过几年,更推荐曹乃谦加入中国作协。
他与第三个贵人马悦然的交往,在文学界最为知名。20世纪90年代初,马悦然就从国内文学期刊上留意到曹乃谦,将他的小说译为瑞典文,带入国际文学界视野。马悦然翻译过沈从文、余华、苏童、残雪等中国作家的作品,他的推荐很大程度上塑造了国际对于中国当代文学的认知。
晚年评论中国当代文学时,他经常提及曹乃谦—「是个天才的作家」、「中国最一流的作家之一」。他为曹乃谦的长篇小说作序,称曹乃谦是「一个真正的乡巴佬」,而另一个著名的乡巴佬,是沈从文。
★用最世界性的技法 写最中国性的故事
初期,曹乃谦写世间残酷、惊骇的一面,笔法冷峻,近乎白描。更多的文学滋养来自西方文学,他笔下大量的留白,有海明威的味道。他用最世界性的技法,写最中国性的故事,从不评判笔下的人物,也不刻意通过书写时代背景,为个体命运寻找社会病根,以至于他的故事往往抽空时代布景,恍如寓言。
批评声也有。有人认为他题材过于重复,有人直言「小气」。曹乃谦说,自己对这些评论并不太关注,他只是「蒙头」写自己知道的事。他不以名家自居,也坦言自己不懂理论,只要在采访中遇到涉及文学观念的问题,他总是婉拒。
曹乃谦亲眼见过农村的面貌。他写的温家窑,地名人名皆为虚构,但故事是真实的。1974年,25岁的曹乃谦被派到大同北部的北温窑村,当了一年知青带队队长。温家窑的穷困突破了他的想像,农民家买不起炕席,只铺一张从矿上拾回的牛皮纸洋灰袋,全家人盖一张烂羊皮,大冬天光着脚底板。没钱娶媳妇,光棍遍地。
年轻光棍们有时在夜里搭伙打牙祭,吃完就一首接一首唱歌,苦闷无处抒发,都放在歌里。当地人爱唱一种叫「要饭调」的民歌,句句都是心事,深深打动了曹乃谦,他听出了雁北百姓的苦闷、欲望与深情。「这才知道,人间为什么会有歌。」
极端贫寒与匮乏之中,最缺的就是食和性。为了满足欲望,小说里温家窑村民无奈做出很多今天看来违背道德人伦的举动,但读了曹乃谦的小说,却很难做出污秽与背德的指责,只能深深同情,在极端匮乏的境遇中,人类是如此可怜。
小说里,黑蛋为儿子娶媳妇,只花了1000元人民币(约139美元),价钱很低,只好答应独身的亲家每年把自己老婆带回去,「用」一个月。柱柱家两个儿子等着娶媳妇,商量让柱柱媳妇轮流跟柱柱和弟弟二柱过,省下买媳妇的钱盖窑房。在温家窑,两个男人「共用」一个女人并不稀奇,这都是真实的故事。而在曹乃谦笔下,温家窑的女性又别具性格,令人佩服,她们往往富有正义感,是这个世界里真正的精神支柱。
「那时我没有想过『人性』这样的问题,现在也不去想这样的问题。我只是把见到、听到、知道的一些事写了出来。」曹乃谦回忆,「故事里的人,没有比较,不知道自己所处的生活境遇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往往都很自然地活着。」
中国作协内部刊物「作家通信」有次写信问他:在创作中最关心的问题是什么?曹乃谦答:「食欲和性欲这两项人类生存必不可少的欲望,对于晋北地区的某一部分农民来说,曾经是一种何样的状态。我想告诉现今的人们和将来100年乃至1000年以后的人们,你们的有些同胞、你们的有些祖先曾经是这样活着的。」马悦然说,这就是曹乃谦的使命。
曹乃谦情感蓬勃,经常写得泪流满面。写「佛的孤独」里记忆中的慈法和尚上吊自杀,他痛哭几次,写不下去。写温家窑的故事,想起那些曾经鲜活的苦命人,一次次泪湿稿纸。写「换梅」,想起母亲时更是常常心潮翻涌,号啕大哭,几次病倒住院。医生警告他,再这样写下去人会瘫痪。
自从2017年写完「清风三叹」,也就是「换梅」的最后一部分,他便几近封笔,残损的身体已不允许他静坐打字。亲友的婚丧嫁娶都是妻子出面,文学界的会议、活动更是一概婉拒。他已经远离文学界许久,乐于领受「文学隐士」的封号。